饕餮
你看那金灿灿的太阳,又亮又圆。
太阳太大了,晃得眼睛疼,不能跑太远,没怎么吃东西,要是低血糖晕倒就不好了,虽然气温还很宜人。八月里难得晴朗且凉爽。八月晴朗不难见,八月暴雨里凉爽也不难见,难见的就是这种晴朗且凉爽。锦江边上的白色七里香缠得枝枝蔓蔓,味道太浓也令人不太好受,晴朗且凉爽的天,就算是工作日的上午,也有很多人凭栏,钓鱼的话这里也该算是个好去处,只要那种不对城市心怀厌烦的人,在这里来垂钓一番,还是不错的。水闸旁的洪流,仍然日日夜夜发出瀑布般的声响,停下来回望一眼被遗忘的粼光,锦江,它不曾遗忘任何人。
陈南风拢了拢红色防晒衣的连帽,甩了甩肩膀,把腿搭在扶栏上,轻轻拍着小腿,使因为刚跑完5公里燥热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仰一仰头,尚雅饭店伟岸的身躯成为视线的中心,她望不到他的头顶,他可以把她尽收眼底。他不可侵犯的金色闪着光芒万丈,尤其会在深夜里刺瞎大部分从底下望他的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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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队,赵队!来来来,来来来!这可不,满上满上,带领咱们支队都记了几次功了!瞧瞧瞧瞧,这英俊神武的气魄,一看就是成大事的,这高鼻梁,这身板儿啧啧啧……可千万别忘了带带我!”刘波猥琐地眯起小眼睛,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打了赵铭生一拳,他比赵铭生瘦小得多,站在他旁边总有一种弱鸡的感觉,不过刘波并不介意。
“得了得了,差不多行了,你这张嘴,死人都能给说活,你再吹小心打雷。”赵铭生拿酒杯的右手把在旁边一直嘚嘚吧吧的刘波推开,用左手拇指搓了两下鼻子,两眼右下视,瞄了眼刘波,从正面看去,好看的睫毛盖在眼帘上。刘波这人吧,还真是哪儿都不能少了他,这么恶心的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讲得这么顺。
呯呯嘭嘭,咕噜咕噜。大理石餐桌铺上金黄色的桌布,旋转餐桌转得飞快。
赵铭生嘴上一面儿骂着刘波那个马屁精,嘴里另外的词儿配上手里动作倒也是一刻没停,很有人民警察敏捷的风范。
“张局,您喝好,诶!是!这段时间辛苦您啦,是是是!承蒙您提携,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我先干为敬!”
“李队,是是是!多谢多谢,是的是的,咱也走一个,来!”一杯又一杯,液体下肚,赵铭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感,人生,不过如此吧。不过赵铭生最喜欢的还是没有应酬时,兄弟几个倒上或者就自己,配点煮虾和炸花生,简简单单的,喝到位之后那一点晕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那时整个世界都过了一层极美的滤镜,再睡上一大觉,真好。赵铭生很少头疼,也很少胃疼,最多吐一吐就好了,所以就更没什么能阻碍他对夜色和酒精的迷恋。这点量是远远不到的,离那个美丽的滤镜世界还甚远,况且这应酬场面,极大拉低了酒的可爱。
尚雅饭店三十层金碧辉煌,从包厢的大玻璃窗看下去,能俯瞰整条锦江的夜色,天刚刚好地暗下来,华灯初上,霓虹硕彩,很魅。服务生上菜快,开酒快,训练有素,基本跟得上他们的步伐。
赵铭生长得是真的好看,特别符合大众审美的那种好看,介绍他时,一说是刑警大队的,别人立马都竖起大拇指,说他长得就很有警察的正气,按说整形就该是照着这个模子刻。中国人的古典审美,都喜欢这类一身正气的英俊,噢,我是说正常点儿的审美,不是现在那些什么莫名其妙小姑娘喜欢的那种不男不女的的妖精。任谁看一眼赵铭生,绝对会再看第二眼。今天是庆功酒局,前些日子上头下的指标都超前完成了,看样子他离更上一层楼也不太远了。赵铭生穿得随意了些,灰蓝色的棉麻立领衬衣,一条黑色休闲裤,脸上有新冒出的胡茬,尽管这样,显示出的是他跟平时穿制服那气派劲儿不同的味道。他是上帝造人时特别用心精致的,鼻梁挺逸是山峰割裂,眉眼如炬是星火燎原,一点也不过分,下狠了劲儿一瞪你,嗯,估计犯人是得要打个寒战。
赵铭生抬手拢了拢头发,背影面对着包厢的门。金黄色的大门蓦地被推开,没有带进外面的气味,因为这里是最里层,门外还是里面,里面的昏黄和暧昧,里面的酒气和淫欲。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铭生,挪过去点儿,我坐这里。”嗅着这味儿就知道是唐莉来了,她比赵铭生还大上个两岁,不坐在梳妆台前两个小时是出不了门的,更何况还是赵铭生的庆功酒局,她这个顶头上司可也是要好好祝贺的。
唐莉回过身关门的时候里面儿几个老男人摩拳擦掌,发出不合年纪地位的嘘声,还都一个劲儿盯着她的屁股瞧,从胸到腰到屁股,半张着嘴,想要跳进去的样子。唐莉见怪不怪,扭着腰肢径直走到赵铭生旁边拖出凳子坐下,她穿了个酒红色紧身包臀裙,齐肩卷发顺溜的保持着得体,这个年纪身材还能保持到这么辣的,基因是一点,更是没少下功夫,还因为没生过小孩。她看起来最多刚刚三十,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有些风韵,可比二十的小姑娘更让人欲罢不能,比如,哈?没有比如,自个儿琢磨去。
“你们都整得差不多了呀?”唐莉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端到嘴边,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杵了一下碗,扫视了一周桌上丰盛的残羹。尾音拖得格外娇艳。
“您没来我们哪儿敢尽兴!”刘波为代表的一众张三李四堆起只浮在嘴上的笑,纷纷向唐莉举杯。赵铭生回过头,拿起杯子向唐莉示意,“唐书记,迟到不要自罚三杯吗?”他眼里那种狡黠勾人的光,可是使得女人们五迷三道的。唐莉举杯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酒过几巡,大家开始吃菜,赵铭生刚送了一块油光满面的狮子头下肚,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起来,还有烧心又撕裂的痛感,今儿还没喝多少呢,怎么回事儿,是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吗。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跌跌撞撞往卫生间挪。抱着马桶呼呼啦啦,一阵倾倒后正试图站起来,却发现两腿发软。摸摸索索半天才摁下冲水键,刚准备挪出去,又抱着马桶开始下一轮倾泻,反复好几次,竟然没有觉得好受些。赵铭生只觉得头越来越重,腹部像有一台大型挖掘机在工作,越来越深,越来越痛。大家伙见他去个厕所半天没回来,指使了个小弟去把他驾出来,放回他位置上歇着。唐莉偏头看了他一眼,没太在意,就是平时那种有点喝多了在神游的样子。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金灿灿的,一直,一直一直这么,金灿灿的,一层,一层,像一块发光的蛋糕,嗯,蛋糕,甜的。我们桌上可没有甜的,有辣的咸的油腻腻的。诶,谁说没有,坐在我旁边的这位,可不是甜的吗,瞄了一眼放在我大腿内侧的手,甜得可真辣,真带劲儿。唐莉的脸开始变形,赵铭生视线开始模糊了,诶别转呀,你们别转啊,怎么转得这么厉害。轰。水晶灯,掉下来了,吗。
“赵队!”
“铭生!”
“这是怎么了!”
“快快快,打打。”
“赵铭生!赵铭生!”
赵铭生就倒在唐莉脚边,凳子朝旁边翻着,杯子也被带下好几个,碎玻璃铺在周围,时刻会化身为凶器。唐莉拨开几片玻璃杯的尸体,拍着赵铭生的肩膀,不住地叫他。赵铭生握着酒杯的手紧紧按住腹部,先开始抽搐了一阵,然后慢慢缩成一团,不动了。脸上血色渐退,唐莉碰到他苍白的皮肤后惊呼一声,“怎么这么烫!”
赵铭生随那一声清脆的杯裂应声倒地,引发了一阵不小的恐慌。唐莉打了,大家几个七手八脚把他挪到对面沙发上去摞着。唐莉皱起眉头,看着满头大汗的赵铭生蜡像一般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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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生被收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陈南风正在不舍昼夜,睁眼闭眼,一天一天。
“嘟——嘟——嘟——。”
虽说重症监护室从来没有安静过,摆在护士站的分贝仪数字从来没下过六十,但这电话铃声还是刺耳,分外刺耳。陈南风很讨厌在夜班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声,她想不只是她,应该每个人都是,因为电话一响,就要收新病人了,本就忙乱的夜晚,更加远离了按部就班,像抱起一块巨石扔进潭里,回音都可以震得人手脚发麻。
随着床轴转动的咔嚓声,还有心电监护的跳动声,报警声,大呼小叫的人声,拥挤的床被推进病房,她麻溜放下消好毒的空床床挡,和一众医生、RT、工人一起把赵铭生连人带管道打包好。
“一,二,三!”
很好,过来了。
陈南风是重症室的新护士,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慢慢适应,一个月,足够成长为一个披风戴雨的八爪战士。抓紧把心电导联接到床旁大心电监护仪上,呼吸机连上,把捏呼吸球囊的RT双手解放出来,各管药物上到微量泵上。医生开始评估病情,讨论,嗯,随后一大波医嘱即将袭来,她趁这个时候要抓紧时间看看他在急诊的病程记录,把护理评估写完。
赵铭生,男,三十五岁,初步诊断急性重症胰腺炎,因大量饮酒,进食油腻食物,恶心呕吐后出现抽搐,高热,继而休克,三小时前入院急诊,现体温38.9℃,心率,血压/79mmHg,氧饱和百分之九十六,在急诊行了气管插管,给予了基本生命支持,镇静镇痛,胃肠减压。
急性重症胰腺炎,看来又是一个,多半因为自己折腾出来的病,真是令人生气,陈南风踢了一下凳子,又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医院,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便是跟家属谈话,让他们去签各种文件各种同意书的字,第一像逼人卖身,第二像个讨价还价冰冷的恶魔。还好在重症监护室,这事儿基本上都不用她去做。
赵铭生体温还在持续上升,去治疗室拿物理降温需要的冰袋时路过谈话间,忍不住好奇瞄了两眼里面的情况。
唐莉这个人吧,应该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看样子年纪也不小了,化了个很浓的妆,眉毛是纹的,不知道是纹绣师技艺不精还是她又添色许多,眉头又粗又圆,眉峰高高吊着,衬得眉尾尖细无力,凶相毕露。进重症室都是要带帽子口罩穿隔离衣的,只能看见她的眉眼,陈南风就记住了她的眉眼,都说不得算不算她的,睫毛是假的,瞳色是假的,看不出来还有没动过别的地方。蓝色隔离衣好在遮住了一部分躯壳,不然裸露的大腿不知要沾上多少大肠埃希菌鲍曼不动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
她表情有些复杂,连这位自认还是见了很多风雨的小护士都一时没品出个中滋味。
旁边那位应该是赵铭生的母亲吧,看年纪的话。这位也是一身精明气儿,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气息,连医疗文书所有签字,都是她在拿笔。陈南风还纳闷儿,成年青年男性住院,一般该是配偶签字才对。不过,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又飞快回到了病房里。
忙活了半天,抬眼两个钟头已然过去,天微明了。陈南风特别爱从这十一楼的大玻璃窗看黎明,光明把天晕成暗红色,再渐渐变成漫天绯红,很有希望的味道,和里面的种种绝望特别相称。用来写观察记录以及查询和执行医嘱的电脑朝向大玻璃窗摆着,坐在电脑前便是面对死亡,背后生命。她给赵铭生做气管插管护理的时候,轻轻撕开他嘴边固定气管插管的胶布,他牙齿咬得死死的。看着这个男人,人生得意时,医院,嘴角扯了一点不屑起来。不是陈南风特别歧视某一种疾病,医务工作者们不喜欢胰腺炎也是有道理的,大概因为大多数急性胰腺炎的病人都是酒肉病吧,不像那些因为不可控的因素生病的人,会多很多同情。况且护理他们十分麻烦,尤其手术过后的,身上插着十几二十根管道,光看着就像丧尸、变异者、恐怖片主角。
吸痰的时候,大约半根小拇指粗的管子探进赵铭生的气管,引发他一阵呛咳,身体因受到外部刺激紧绷起来,胸腹立起来,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小姑娘突然就十分好奇,他健康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在这种状态下,他在想什么呢,他做了什么梦呢。
他在想念他的辉煌和享受人生吗,他可曾看到自己身上缠裹着的那一条条烈火都淬不断的铁锁呢,捆得他死死的,不可动弹,他却还浑然不知,潇洒自得。真的是人在消费与享受这个世界以食物为首的肉欲吗,小姑娘分明听得那锁链哐铛作响,像极了地狱硫磺火湖旁众小鬼拿着铁叉的吆喝。
未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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